清明，為父親立一座思念的碑

　　□孟鳴

　　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一晃八年已逝，我的父親孟石先生離開我們竟已如此之久。這漫長的八年，思念如影隨形，悄然填滿了生活的每一處縫隙，就像那春雨，無聲無息卻又無處不在，將我的心浸潤得濕漉漉的。每至清明節和農歷十月初一，我與兄妹總會懷著無盡眷戀與深沉追思，前往承載著家族記憶與思念的祖林地——孟家林。一路上，往昔與父親相伴的畫面如電影般不斷在腦海中映現，那些瑣碎卻又溫暖的日常，愈發清晰，仿佛父親從未離開。

　　孟家林，這片位于泰山以西不遠處的故土，是我們家族的根脈所在。它猶如一位沉默而溫暖的守護者，靜靜見證著家族的開枝散葉、賡續綿延。父親生前曾說，等他離去后，一定要回到這片土地，與爺爺奶奶相聚。這里留存著家族數代人的過往，銘刻著家族的記憶，是父親靈魂深處永恒的棲息之處。從孟家林向東眺望，泰山的磅礴巍峨毫無保留地映入眼簾，連綿的山巒與繚繞的云霧相互交織，構成一幅大氣磅礴的自然畫卷。山風輕柔地拂過，裹挾著泥土與青草的芬芳，漫山遍野綠意蔥蘢，松柏傲然卓立，此如詩如畫的美景，父親又怎能不深深眷戀？他曾說這里風水好，我深知，那是他對家鄉深入骨髓、難以割舍的眷戀之情。家鄉是父親心底最柔軟、最溫暖的地方。父親生前無論工作、生活多么忙碌，他在回老家給爺爺奶奶上墳這件事上幾乎從未間斷。那一次次踏上歸鄉之路，是他對根的堅守，對親情的執著，更是對家族傳承的默默踐行。這份對根的眷戀，也深深影響著我們。

　　按民間傳統習俗，父親走后第三年便該立碑，以此寄托我們對父親的追思與緬懷。然而，家鄉還有風俗，父親走后母親尚在時不能立碑。三年前，我心中萌生起為父親立碑的強烈念頭。時代在飛速發展，社會在不斷進步，一些傳統習俗或許不再完全契合當下的觀念與生活方式。如今，在一些地方，父母親一方去世后立碑時，會將健在一方老人的大名用紅色涂在墓碑上，以此表示老人尚在人間。經過與兄妹商量、反復權衡，我們最終決定，在父親離開八年后的清明節，完成立碑這樁心愿，讓這份遲來的敬意與懷念，在這片土地上深深扎根。

　　為了給父親立一座碑，我靜下心來，細細梳理著父親這一生走過的路。那些過往歲月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如昨，每一段回憶都飽含深情。往昔與父親在硯邊的對話，瞬間在我腦際浮現，這既是一種幸福的回味，也是深深的思念。我為父親的墓志文多次修改文稿，卻總覺得難以完全表達對父親的敬畏之情。幸得著名學者何樹華先生特意為父親撰寫銘文：“其為人也，寬厚仁慈，善待眾生。其育才也，孜孜不倦，桃李繁榮。其為學也，博大精深，譽流齊魯。其為藝也，格調高雅，號曰孟竹。高山仰止，畫壇獨步。景行行止，士子咸慕。談笑在耳，音容在目。趨庭猶昨，彩衣如故。永垂不朽，咸沐其祜！”這字里行間，是對父親波瀾壯闊一生的凝練，亦是他精神品格的生動映照。

　　父親待人處事總是謙虛謹慎，對待事業兢兢業業、一絲不茍。他對自己所從事的美術事業，懷著滿腔熱忱與敬畏之心。20世紀70年代初，父親由山東省教育廳教材編輯處調入當時的泰安師范?？茖W校（現在的泰山學院），肩負創建美術系并擔任系主任的重任。在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創建新系科困難重重、挑戰巨大，但父親沒有絲毫退縮。他全身心投入美術學科建設與發展，從課程設置、師資引進，到教學設備購置、教學理念更新，每一個環節都親力親為、精心謀劃。為了邀請一位知名教授來校講學，他不惜多次登門拜訪；為了完善一門課程的設置，他常常熬夜查閱資料。

　　當年，父親以卓越的遠見和非凡的魄力，率先成立全省師范美術院校校際教研會，積極開展校際交流合作。他深知，藝術的發展需要相互學習、相互借鑒，只有打破院校之間的壁壘，才能實現共同進步。在他的努力推動下，各院校之間的交流日益頻繁，學術氛圍愈發濃厚，為全省師范美術教育事業的發展注入了強大動力。在父親主持美術系工作的那些年，他廣納賢才，積極邀請全國著名的美術教授來校講課交流，中央美術學院趙友萍教授、南京藝術學院張華清教授、南京師范大學尉天池教授等，以及著名畫家周思聰、黃養輝等藝術界泰斗都是在那個時期紛紛來到美術系講學。他們帶來最前沿的藝術理念、最精湛的繪畫技巧，讓師生們大開眼界、收獲頗豐。這些學術交流活動，不僅豐富了教學內容，還極大地提升了美術系在全國的知名度。在當時全省多所同類師范院校中，泰安師范?？茖W校美術系脫穎而出，聲名遠播省內外，極大提升了學校的整體地位和影響力。

　　正因父親在美術教育領域的卓越貢獻和深厚造詣，1978年，他受國家教育部委托，承擔起草全國師范院校美術專業教學大綱和培養計劃的重任。這是沉甸甸的信任，更是艱巨的使命。父親深知這份工作的重要性和意義，他查閱大量資料，拜訪眾多院校，調研了解教學實際情況，經過無數個日夜的辛勤努力，終于完成這份具有開創性和指導性的教學大綱和培養計劃，在全國試行，也為全國師范院校美術專業的規范發展奠定堅實基礎。同時，他積極參與籌備，成立全國美術教育學會，進一步推動美術教育事業在全國范圍內的交流與合作。

　　國家恢復高考后，父親是最早擔任山東省大中專美術院校招生負責人之一，與時任山東師范學院美術系主任的張鶴云教授一起，負責全省大中專院校美術專業招生命題、錄取工作。在招生工作中，父親始終堅持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嚴格把關，為全省選拔出一批又一批具有藝術天賦和潛力的優秀學子。他常常為了一份試卷的命題反復斟酌，為了一個學生的錄取與否與同事們協商討論。他的辛勤付出和嚴謹態度，為全省的高等師范美術教育輸送新鮮血液，做出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

　　父親晚年時，常常回憶起往昔歲月，那些沉淀在時光長河里的記憶，如同被按下播放鍵的老電影，一幕幕地在他腦海中放映。在無數回憶交織的畫面里，有一件事始終占據著特殊的位置，讓他每每回想，都感慨萬千。

　　記得有一次，我與父親在硯邊聊天。父親的目光漸漸飄遠，像是被回憶牽引，把他的思緒拉回了過去。父親說，20世紀60年代中期，國家終止了高考制度，當時“老三屆”的命運也由此改變，十年間,積壓了大量的知識青年失去了通過高考進入大學深造的機會。他們無奈投身于上山下鄉運動，或進入工廠、農村。此后的我國高等教育領域停滯不前，人才培養受到極大影響，與國家建設的需求矛盾愈發突出。

　　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這一消息如同一束光，照亮了無數人前行的道路，在時代的巨大變遷中，很多人的命運就此改寫，其中也包括眾多懷揣藝術夢想的美術人才。當時，不少“老三屆”學生早已參加工作、結婚生子，但內心對知識的渴望從未熄滅。為了給這些被時代耽誤的美術人才爭取上大學的機會，國家和相關部門積極努力，制定特殊政策、調配教育資源，為他們創造條件，幫助他們實現大學夢。

　　父親接著又說，在國家恢復高考的那個關鍵節點，他有幸與著名美術教育家張鶴云教授一同負責山東省的美術招生工作。當他們第一次與那些被時代耽擱的大齡學生接觸時，父親看到了一雙雙滿含希望的眼睛。那些眼中重燃的火焰，帶著歷經歲月磨礪后的堅韌，以及對知識和藝術夢想的執著追求，深深觸動了他的內心。

　　為了能讓這些懷揣藝術夢想的學生順利踏入大學校門，父親和張鶴云教授開始了一場與時間賽跑、與困難較量的征程。他們四處奔走，積極與相關部門溝通，爭取更為寬松、有利的招生政策支持；反復協調各高校，努力為這些學生創造更多的招生錄取機會。過程中，難題一個接著一個，資源調配的緊張、政策解讀的分歧、招生名額的限制……但他們從未想過放棄。無數個日夜，他都在為這件事出謀劃策，尋找解決問題的契機。每當他在疲憊中想到那些學生對未來的憧憬，想到自己的努力能改變他們的命運，所有的辛苦都瞬間化作了前行的動力。

　　父親感慨地說，在他漫長的人生旅程中，為這些大齡學生創造追逐夢想的條件，是最有意義的事情之一。后來，看著那些學生從校園走出，在藝術的領域里綻放出屬于自己的光彩的時候，他知道，這便是歲月給予他最珍貴的回饋，也是他人生價值最生動的體現。

　　父親曾經對我說，美術系成立伊始，白手起家，專業教師僅有五六個人，他整日都沉浸在繁重的教學與行政事務之中。在他擔任美術系主任那些年里，放棄了太多創作的時間，極不情愿地擱下畫筆，去處理繁雜的事務。

　　在美術創作上，父親秉持著精益求精的態度。他一生專注于中國畫山水與花鳥的研究與創作，傾注著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藝術的執著。他筆下的泰山巍峨聳立，展現出大自然的磅礴氣勢與生命的力量，讓人深切感受到大自然的偉大與神奇；他的花鳥畫質樸靈動，栩栩如生，讓人從中看到人性的善良、堅韌與美好。父親一生喜竹、愛竹、畫竹，頌竹，他的筆下，竹在一年四季、風雪雨露中皆有獨特的生命體現。他畫竹，是心靈的映照，是精神的寄托，更是個性的寫照，因而贏得學界普遍認可。在一篇品評父親繪畫作品的文章中，將父親筆下所畫之竹稱之為“孟竹”，這既是對父親藝術成就的肯定，也是藝術上的創新。在畫竹的表現技法上，父親創造了“空斷雪”的獨特方法。他的作品雅俗共賞，深得業內學者高度贊譽和大眾廣泛喜愛，在社會上樹立起極佳口碑，成為藝術領域的經典之作。

　　父親的一生，是奮斗與奉獻永不落幕的一生。父親自童年離開家鄉，前往濟南第三中學求學，到后來他憑借自身不懈努力考上大學。工作后，他將畢生心血毫無保留地傾注于高等師范美術教育領域。在山東美術教育的沃土里，尤其是泰安地區，他以開拓者的姿態辛勤耕耘，憑借卓越的教學理念和無私的奉獻精神，培養出一代又一代優秀美術人才。像山東大學張樂毅教授、山東藝術學院沈光偉教授、南京藝術學院王志明教授等，他們是高等美術教育領域的中流砥柱。還有董洲、曹和平、王沂光等一大批才華橫溢的著名畫家，在藝術創作領域成績卓著。他們在各自崗位發光發熱，傳承著美術教育與創作的火種，延續著父親對美術教育事業的熱忱與執著，成為父親奉獻一生的有力見證。

　　父親的一生，是平凡與閃耀交織輝映的一生。在生活里，他是為家庭默默付出的頂梁柱，用堅實的脊背扛起生活的瑣碎與艱辛；在事業中，他是師范美術教育領域的拓荒者，為培育藝術人才傾盡全力。為父親立碑，于我而言意義格外深遠。這座墓碑雖不大，卻承載著厚重的情感。碑中的每一個字、每一道刻痕，都浸透著我對父親深深的懷念與無比的尊敬。中國藝術研究院著名學者、書法家李一，以蒼勁有力的筆觸為父親書寫碑名；著名書法家沈維進先生飽含深情地撰寫碑文；著名雕刻家王力先生精心鐫刻，將這些文字穩穩地落在碑上。父親的墓碑，宛如一本厚重的書，翻開是他跌宕起伏、飽經風雨的一生，合上是我對他無盡的崇敬，在歲月里靜靜訴說著他的故事。

　　父親的一生，是成功與擔當恒守初心的一生。面對從事的事業，敢于擔當，昔日的泰安師范?？茖W校美術系，在歲月長河的洗禮下蓬勃發展，如今已華麗蝶變為擁有近百名教師、千余名在校生的泰山學院藝術學院；他甘為人梯，為培養人才傾盡心血，肩負起傳承藝術火種的使命。父親將畢生心血傾注于繪畫藝術，在這片教育的沃土上持續探索、躬身實踐。在藝術的道路上，他以筆為劍，披荊斬棘，用一幅幅飽含生命力的作品，堅守對藝術純粹的熱愛；身為父親，傾盡心力，助力子女邁向成功，展現出無與倫比的智慧與耐心。他是我們人生道路上熠熠生輝的燈塔，以智慧和經驗照亮我們前行的方向；是溫暖的心靈港灣，在我們疲憊、迷茫時，給予無盡的溫暖與力量。他的故事與精神，將激勵著我們以及更多的人在人生道路上勇敢前行，無論遇到多少艱難險阻，都能堅定信念，不負他的一生努力與拼搏，在人生的征途上，續寫屬于自己的奮進篇章。

　　佇立在孟家林這片土地上，凝視著剛剛為父親立起的這座墓碑，思念如洶涌潮水般襲來。微風輕輕拂過，仿若父親溫柔的撫摸。父親雖已離去，但他的音容笑貌、言傳身教，永遠刻在我們兒女的心中，成為我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伴隨我們走過人生的每一個階段，直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