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泰山·捕風捉影丨天門里的對話

　　□劉水

　　南天門內，我和老人一起坐在石階上，聽著他與老人對話。他站在老人的對面，笑容可掬地問裹腳的老人為什么不辭辛苦要來泰山。剛剛從十八盤爬上來，老人還一臉興奮，也許是平生第一次見到說漢語的外國人，但她還是熱情地回答他的問話。

　　她說：“進香并不非常艱難，今年我已經70歲了，一生都已過去了。我不期望什么，也不害怕什么。”老人健談，滔滔不絕，惹得和她一起來進香的幾位同伴都以欽佩的眼神看著她。“但是我能走過這長長的一輩子，帶大了兒孫，經歷了無數煩惱，卸掉生活的重負，多虧有老天爺相助，這讓我感激不盡。在我死去之前，我想讓老天爺也知道我心里的感激。我心中平靜，因此漫長的旅途對我來說毫不艱難。”

　　這是發生在120年前的一段對話。衛禮賢，一位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中國度過25年時光的德國傳教士，又從傳教士轉身成為“洋夫子”的漢學家，與一位從很遠的地方來泰山朝山進香的老人對話，沒有像唐玄宗與天對話的銘文一樣鐫刻在玉皇頂下大觀峰上，但卻好像一直回蕩在從南天門門洞吹過的風里。泰山的風里，回蕩的不只是皇帝的禱告，不只是詩人騷客的吟誦和“長嘯”，也不只是晨鐘暮鼓、經聲佛號。

　　讀衛禮賢的《中國心靈》一書，看到一個多世紀前泰山風景的剪影和泰山上下蕓蕓眾生的身影。在他眼里，泰山是“中國的奧林匹斯山”，在中國的歷史上，這座山一次又一次顯示出它“不可取代的位置”。它“象征了一種啟示，也象征了一種神秘，生和死都被認為起源于它”。整座山都“沉浸在充滿歷史記憶的氣氛中”。

　　衛禮賢前后兩次來泰山，都趕上了下雨天。雨中登泰山，他給我們留下了滿紙云煙，還有那個大變革時代的波詭云譎。

　　泰山升云致雨，云是山無邊的風景，是山無窮的神秘變幻。第一次登頂的過程中，云霧籠罩了整個大山。夜間一場溫和的春雨過后，云消霧散。“夜幕低垂過后，星星似乎都從天上掉了下來，又大又亮，讓人感到它們特別特別的近。當我們喝著熱茶，在搖曳的火光中看著水開始沸騰，一個老道給我們講起了神話傳說。”這可真是一種特別的體驗。

　　但是，泰山的云、泰山的雨并不是只有“溫和”的一面，有時也崇高，也會令人心生恐懼。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的夏天，他再次來到泰山，正趕上暴風雨。“風雨大作，水順著山體迅速涌下，閃電一個接著一個，掠過天空，轟擊著巖石，本來黑沉沉的天色變得更黑。當避雨小屋的橫梁開始搖晃，當人們在快要坍塌的屋頂下蜷縮在床角，當暴風雨和雷電的聲音在巖石間回響，龍和云神嬉戲在人們建起的廟宇，狗被嚇得在屋外嗚咽、試圖進屋挨近它的主人，夏季山上的游客定會感到神的憤怒。”

　　他在山頂度過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風從每一個門洞里吹了進來，撼動著屋門。他們喝著摻水的烈酒，圍坐在一起，經過了傾盆大雨下個不停的漫漫長夜，第二天早上迎接他們的卻是妙不可言的風景。“我們走出小屋，來到室外，突然之間，云霧像輕紗一樣全碎掉了。極目望去，太陽正從天邊的縷縷紅霞中慢慢升起，白云層疊籠罩著大山，河流亮晶晶的從平原流過。只一會兒，帷幕又拉上了，潮濕的風又把云吹了起來。”他看到了難得一見的云海日出。

　　衛禮賢并不是只關心風景，關心籠罩山巔、昭示“冥冥之中生與死的秘密”的云霧，看“一只鷹從云縫里飛了過去，呱呱叫著的烏鴉慢慢地飛進濃濃的霧墻”。他目中有人，并用心地為在泰山爬上爬下和生活在山里的眾生作速描寫生，有香客、道士、尼姑、算命先生、轎夫、乞丐……算命先生“穩坐桌后，就像蜘蛛靜伏在結好的網上，等待獵物的到來”。他甚至去了寧陽的縣衙，看朋友在公堂上，如何穩坐擺放官印的臺案后，表情威嚴地審理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