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制造”閃耀巴黎，竟是因為他

　　卞志良：山東制造 閃耀巴黎

　　泰山體育博物館，卞志良（右）向捷克企業考察團成員Svetlana介紹為奧運會比賽設計制造的自行車。

　　周末人物·中國新聞名專欄

　　命運是一位優秀而冷酷的導演，常常把悲喜、曲折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嵌入人生，讓當事者無所適從。

　　在巴黎奧運會上，66歲的卞志良經歷了人生的高光時刻——當地時間8月2日，他被推選為國際柔道聯合會榮譽副主席，并獲頒國際柔聯榮譽黑帶。當天，卞志良還為巴黎奧運會女子柔道78公斤級比賽獲獎選手頒發金銀銅牌，其中山東姑娘馬振昭獲得銅牌。

　　卞志良是泰山體育產業集團有限公司（簡稱泰山體育）創始人、董事會主席，作為器材供應商，泰山體育已經服務了七屆奧運會。

　　可以說，卞志良和泰山體育獲得了巴黎奧運會的另一塊“金牌”。卞志良跟在老家德州樂陵市住院的母親視頻連線，母親說看到了，很高興，等著他回來接自己出院。

　　然而8月4日下午2點，在外排隊等位吃飯的卞志良接到電話，92歲的母親病情突然加重搶救無效去世。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卞志良在巴黎街頭失聲痛哭。此時此刻，各種身份、光環對他都已無足輕重，卞志良只感到自己成了失去母親的孤兒。

　　晚上8時許，卞志良搭乘的國際航班從巴黎戴高樂機場起飛，引擎轟鳴，飛機呼嘯著爬升至三萬英尺的高空。窗外星光點點，歷歷往事浮現在他的眼前。

　　

　　2024年4月，卞志良和92歲的母親說悄悄話。□記者 錢捍 報道

　　泰山體育“名場面”

　　30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德州樂陵市楊安鎮北街村，一個壯實的漢子赤著腳從三米七高的房頂一躍而下，他并非想不開尋短見，而是用自己做“人肉試驗”。這個漢子就是卞志良，地上擺放著他剛剛趕工縫制出來的墊子，是體操比賽用的。

　　沒有設備檢測產品質量，卞志良就從高處往墊子上跳，把自己當“檢測設備”，“只要我不受傷，運動員肯定沒問題”，這個腦洞大開的主意一出，他不顧家人的反對，立即擺好墊子爬上了房頂。

　　泰山體育的發展歷程中，敢闖敢試的卞志良創造了許多類似的“名場面”。

　　1958年8月8日，卞志良出生，那時日子窘迫困頓，家里吃飯時桌子凳子都不夠用。兒時的他冬天上學雖然能有件棉衣裹身，但“棉襖皮跟油布似的，硬得能劃火柴”。

　　卞志良只上到初二，之后便開始干農活、謀生計。17歲時，他開始走街串巷販賣香椿、手套、工作服，還跑到青海推銷篷布，闖關東賣花椒面。

　　1978年，20歲的卞志良趕著驢車去省城濟南推銷帆布，誤打誤撞地進了一所體育學校，學校老師指著訓練場上露出海綿的破損墊子，問他會不會修補。卞志良把墊子搬回家，嘗試用燒紅的破菜刀烙平露出的海綿，又將外層帆布破損處一一縫合。學校老師很滿意，問他能否仿照原品，縫制10塊新的。

　　當時這種墊子里用的海綿都是從日本進口的，只有北京、天津、常州有賣，卞志良輾轉跑遍三個城市湊足原料，又用了十幾天時間縫好了10塊墊子。他趕上驢車，頂風冒雨地向濟南出發了。兩天后，送貨上門的卞志良收到貨款。

　　

　　卞志良夫婦年輕時的合影

　　“猜猜多少錢？4900塊啊，當時一斤豬肉7毛錢，一個月的工資才幾十塊。”這是卞志良人生中的“第一桶金”，當時他感覺自己和驢車都要高興得飛起來了。

　　這次偶然的經歷讓卞志良下定決心，要做墊子這類產品。那是1978年，絕大多數人還沒有體育器材的概念，尤其是在農村。

　　改革開放的春風徐徐吹來，卞志良領到了自己的個體戶營業執照，成立樂陵縣泰山體育器材廠。他邁開步子闖蕩，到各省市體育訓練隊乃至國家隊，以山東大漢特有的質樸和熱情推銷墊子。

　　因為墊子好用人又實誠，用泰山體育產品的國內訓練隊越來越多。卞志良又把目光瞄向國際賽事。1989年，泛太平洋柔道錦標賽在北京舉行，卞志良想盡辦法提升墊子的品質。天最熱的時候他在曬糧臺上用搟面杖搟墊子，還對墊子尺寸進行改進，由國外常用的0.91米×1.8米改成1米×1米，兩塊墊子對在一起嚴絲合縫。

　　時任日本柔道協會主席不相信這是中國企業制造的，把它留下來用作訓練用墊。后來因為原定日本企業生產的比賽墊子沒到，泰山體育的墊子被調來用作正式比賽。原本籍籍無名的泰山體育在國際比賽中嶄露頭角。

　　1990年，北京亞運會召開，泰山體育多款產品亮相亞運會，這是中國本土品牌第一次登上國際大型賽場。

　　“你的人頭值多少錢？”

　　2001年，泰山體育用一臺電視機“豪賭”北京申奧成功。

　　那天晚上，泰山體育老廠區二樓，近百人緊盯著電視屏幕，樓下的一輛三輪車里裝滿了鞭炮。“如果申奧失敗，我就把電視機推到樓下砸了；如果成功了，就放鞭炮慶祝。”卞志良說。

　　當“北京”兩字從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的口中說出，滿廠的人沸騰了，大家痛痛快快放起鞭炮。有朋友打電話來鼓勵卞志良，也有人私下議論他是不是腦子壞掉了——竟敢打奧運會的主意！

　　在2001年之前，泰山體育連一個專業的科研人才都沒有。卞志良知道，要進入奧運會這樣的世界頂級賽事，產品需要經過專業而嚴格的國際認證，只靠埋頭苦干不行，要有科技創新支撐。

　　萬事開頭難，但如果不開頭，就會一直難。

　　憑著多年積累的人脈和信譽，卞志良帶著團隊北上南下訪問專家學者，先后與中國科學院、北京體育大學、山東大學、華東理工大學等建立科研合作關系，用市場化手段優先享受科研成果，進行產業化實驗和布局。

　　產學研協同，高標準的“泰山”牌奧運器材生產出來了。讓卞志良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國際認證一波三折。

　　國際體育組織對器材的外形、長寬、硬度、回彈等，都有嚴格標準，奧運會比賽器材的標準更是嚴上加嚴。國際體聯只承認兩個國際檢測試驗室，分別在德國費萊堡大學和日本東京理工大學，檢測程序極其嚴密細致。

　　以柔道墊子為例，每次只允許送檢兩塊，如果兩塊都認證通不過，就得全部重新來過，生產、運輸、送檢，一輪通常要幾個月。

　　那7年時間里，泰山體育“天天像高考”。有一次，眼看奧運會測試賽一天天逼近，明明感覺“可以”的器材就是通不過認證，進不了場館，卞志良急了，大聲說器材的質量“可以用自己的人頭擔保”。

　　“人頭擔保？你的人頭值多少錢？”器材把關的一位負責人厲聲反問，卞志良啞口無言、手足無措。

　　卞志良暗暗發誓：“豁出命也要達到這些標準”。感覺壓力大的時候，卞志良就躲在賓館里放聲大哭，用腦袋撞墻。擦干眼淚后，他回到員工面前，繼續為大家加油鼓勁。

　　到2007年春節，泰山體育在體操項目上拿到了17項國際認證。田徑、柔道墊子送檢了百余次才通過，體操器材的送檢次數更多于其他產品。

　　2008年北京奧運會，泰山體育成為最大器材供應商，共為8大項目提供7萬件體育產品，這屆奧運會共產生302枚金牌，有122枚是在泰山體育器材上產生的。卞志良帶領200余人的團隊，在各個場館為賽事服務。

　　奧運會閉幕后，卞志良收到了北京奧組委發來的感謝信：“體育器材的運行受到了各方的一致好評”“泰山體育作出了突出貢獻”。

　　

　　8月13日，卞志良（后左三）見證捷克企業考察團領隊AlonHasa（前左）與泰山體育相關負責人簽約，先期訂購價值50萬美元的體操器材試用。

　　一輛自行車等于十輛汽車

　　“你是一位了不起的母親，你培養了一個好兒子。”8月12日，泰山體育博物館，卞志良微笑著對Svetlana說，Svetlana和她的兒子Matvei受聘于捷克一家企業，來泰山體育考察，為籌辦體操比賽購置器材。

　　Matvei是退役的職業體操運動員，曾獲鞍馬項目歐洲冠軍。卞志良多次夸贊Svetlana母子，陌生人以為他只是禮貌性的寒暄，而熟識卞志良的人知道，看到這對其樂融融的母子，剛剛痛失老母親的他有多感慨、多羨慕。

　　受“奧運熱”影響，近期來泰山體育考察洽談的國內外客商明顯增多。辦完母親的喪事后，卞志良緊接著投入忙碌的工作中，把握一切機會向客商推介泰山體育。

　　會降溫的草坪、能健身的公交車站、創新材料碳纖維體操鞍馬、獲得德國IF設計獎的自行車、人工智能體測一體機……泰山體育博物館里的“新玩意”，讓包括歐洲體操冠軍在內的4名外賓贊嘆不已。“這是奧運選手比賽用的自行車，一個指頭就能挑起來。”卞志良現場示范。

　　泰山體育博物館的對面，是自行車制造車間，讓外賓贊嘆的奧運選手比賽用車，就是從這里出產的。車間大門上有一行標語“一輛自行車等于十輛汽車”。這里出產的瑞豹CT2020自行車，目前一輛售價折合人民幣60多萬元，妥妥10臺普通小轎車的價格。

　　北京奧運會的漫漫七年認證路，讓卞志良深刻認識到，要進一步打開高端體育器材國際市場，泰山體育必須掌握國際標準，實現由“做產品”到“定標準”的轉變。

　　從2008年開始，泰山體育依托中國科學院深圳分院，將原有40人的研發團隊逐漸擴展至300余人，在深圳建起泰山體育自己的實驗室、檢測室。卞志良走出國門，與國際大學生體育聯合會、世界體育大會等國際組織以及眾多世界知名大學科研機構建立戰略合作。

　　目前，泰山體育擁有國內外專職、兼職科研人員1000余人，并專門成立了科技管理部，每年科技研發投入超過1億元。“我們身在樂陵，用的卻是全球的人才。”卞志良說。

　　2014年，泰山體育研發出制作墊子的新式材料。由這種新材料生產制作的墊子抗菌、抗老化、抗擦傷，重新定義了墊子的制作標準。由此，泰山體育把運動墊這項產品的國際標準抓到手中。

　　今年的巴黎奧運會上，泰山體育為摔跤、拳擊、柔道、自行車、跆拳道、體操等比賽項目提供了10余種體育器材。其中的運動墊首次應用了智能芯片技術，能夠實時采集運動員的運動數據，為教練團隊訓練指導、調整戰術提供精準參考，在行業內是首創。

　　數據顯示，泰山體育已先后獲國內外專利1000多項，通過國際單項體育協會認證的產品達200多項，主持或參與制定國際國內標準90余項，在持有同類產品標準方面居全球第一。

　　

　　巴黎奧運會上，國際柔道聯合會代表為卞志良（左）頒發榮譽黑帶證書。

　　三條家訓受益終生

　　8月12日午后，卞志良按計劃驅車前往濟南，出席一個商務洽淡活動。他趕回樂陵家中已是晚上11點多，卞志良習慣性地先走進母親的房間——平日卞志良回家，母親都會等著他，說上幾句話，再去休息。

　　如今母親已經不在了，房間里空蕩蕩的，看著墻上自己俯在母親耳邊說悄悄話的照片，卞志良一聲嘆息，駐足良久。窗外暗夜無邊，風聲嗚咽。

　　卞志良說，父母不僅把他養大，也幫助他把泰山體育“養大”。

　　泰山體育的命名就來自卞志良的父親。當年注冊商標，因為主營體育器材，卞志良想把名字起得有力、迅猛，比如老虎、豹子之類的。他跟父親商議，上過高小的父親不慌不忙拿來紙筆，寫出了“泰山”兩字。

　　“咱在德州又不在泰安，為什么要叫‘泰山’。再說咱是做墊子的，墊子是軟的，泰山上都是石頭，太硬了……”卞志良最初并不情愿。

　　父親不慌不忙地說，體育就要有泰山精神，勇攀高峰。泰山不僅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名氣大，適合做靠山。商標用阿貓阿狗的，人們記不住。卞志良被父親說服，泰山體育由此得名。

　　卞志良的父親1993年去世，他沒有想到，兒子把泰山體育做成了如今的規模，他更沒有想到，兒子把“阿貓阿狗”的商標——瑞豹，也做成了聞名全球、閃亮奧運會的競技自行車品牌。

　　相比早逝的父親，母親對卞志良的影響更深刻更細密。卞志良說，母親起碼給了他三條受益終生的家訓：

　　遵紀守法，聽黨和政府的話，走正道。這是大局觀；富了要護根，家就是根，有小家才能有大家，家庭搞不好，結局都不會好。這是家庭觀；答應別人的事，一定要辦好，哪怕吃虧。這是誠信觀。

　　卞志良說，泰山體育能發展到今天，顧全大局抓機遇，堅守誠信樹品牌，缺一不可。

　　2020年初，泰山體育派出的團隊正在武漢籌備東京奧運會拳擊比賽系列資格賽，這是他們作為該項目中國唯一器材供應商與服務商的第一站。新冠疫情突然來襲，國際奧委會緊急公告：原定于武漢舉行的資格賽改由約旦奧委會承辦，延后1個月在約旦首都安曼舉行。

　　當時，泰山體育早已將比賽器材和裝備運抵武漢安裝調試完畢。鑒于嚴峻的疫情防控形勢，器材無法從武漢轉運出來。

　　正值農歷正月初二，卞志良深知這個時候絕不能“撂挑子”，“咱代表的是中國體育品牌，關鍵時刻得頂上去。”泰山體育要不計成本重新生產。2020年1月29日，車間有序復工，趕制特殊的“奧運訂單”。卞志良吃住在廠里督戰，每天只睡兩三小時。當年2月7日，第一批器材和裝備裝車運往北京國際機場，泰山體育先后包了三架飛機將器材運往約旦。

　　此時，卞志良長舒一口氣，他跟員工算了算賬：僅重復生產、器材運輸和人員服務，成本增加上千萬元。

　　泰山體育46年的發展歷程中，卞志良經歷了磨難、挫折、委屈，助他一路走來的，有個人的堅強意志，也有來自家人的溫暖與支持。風雨兼程的道路上，卞志良的妻子為這個家撐起一片天。

　　46年前，無論修補那10塊破墊子，還是做出賺來“第一桶金”的10塊新墊子，妻子一直陪著卞志良，白天侍弄莊稼，晚上在一盞煤油燈下，搓好麻繩，熬夜縫制。

　　后來，卞志良進大城市聯系的業務增多，沒有像樣的衣服，妻子就跟婆婆一起，用老粗布給他做了一身中山裝，卞志良穿了好多年。

　　再后來，卞志良企業越做越大、工作越來越忙，妻子幫不上忙，就悉心撫養孩子，照顧好婆婆。無論多晚，她都亮著一盞燈，等卞志良回家。

　　有人說，人生最大的依靠，不是去過多少地方，交了多少朋友，而是有始終能回得去的地方，有一直等他回來的人。

　　卞志良經常去濟南、北京進行商務洽淡、參加活動，但他很少在外留宿，當天盡量趕回家。如今，66歲的卞志良依然身體健壯、精力充沛。他說，自己30多年來沒睡過午覺，只在北京亞運會時得過一次重感冒。

　　

　　卞志良在第十一屆亞運會場館外

　　內心住著一個可愛頑童

　　8月13日早上，卞志良設宴款待Svetlana一行，吃正宗的山東豆腐腦和香噴噴的大油條，他還為每人倒了小半杯威士忌。卞志良熱心地教外賓用油條蘸豆腐腦吃，一會又略帶頑皮地說幾句祝酒詞，餐廳里笑聲不斷。

　　平日里目光如炬、氣場強大的“卞總”會時不時露出孩子般頑皮而得意的笑容——他的內心深處，始終住著一個可愛的頑童。

　　早餐結束后，在卞志良的見證下，Svetlana一行的領隊Alon Hasa與泰山體育相關負責人簽約，先期訂購價值50萬美元的體操器材試用。

　　泰山體育近幾年產品出口態勢向好，今年受巴黎奧運會帶動，出口額有望突破1億美元。

　　卞志良喜歡交朋友、善于交朋友。他尊重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生活習慣，但又能適時用他自己獨特的方式傳播中國文化，開創了獨特的“卞氏喝酒法”：一兩左右的玻璃杯斟滿紅酒，碰杯即干，幾杯下來，人微醺，心悅然，相談甚歡。雖然這樣喝紅酒有些“簡單粗暴”，但實際效果是安全高效，久而久之，喜歡這種模式的朋友越來越多。

　　8月13日，除了早餐后的成功簽約，還有兩件讓卞志良高興的事：巴黎奧運會閉幕，中國體育代表團獲得40金27銀24銅，金牌數并列第一，創造境外參賽最佳戰績；泰山體育服務巴黎奧運會的前方團隊圓滿完成任務，領隊卞青峰即將帶領前方團隊凱旋。

　　卞青峰是卞志良的大兒子，多年在海外留學，2008年回國入職泰山體育。之后他在各個業務板塊練兵磨礪，2018年，卞青峰出任泰山體育副董事長，2022年，卞青峰出任泰山體育董事長。

　　“做企業就是做良心，要有責任感和使命感。”卞青峰說，父親替自己選擇了一條好賽道。泰山體育計劃在三五年內上市，他們正謀劃將這家營收超百億的企業帶向千億企業，打造萬億級集群。目前，樂陵市建起山東首個省級高科技體育產業園——3885畝泰山體育（國際）產業園，年產12萬輛超輕智能碳纖維自行車、年產2000萬平方米新材料人造草坪項目已投產運營。

　　（大眾日報記者 盧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