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周刊丨日本“黑金”漩渦

　　日本政壇的“大地震”還在延續。自“安倍派”“二階派”“岸田派”宣布解散之后，本周“森山派”也宣布解散。造成這一罕見局面的導火索是去年11月爆出的“黑金丑聞”，多個自民黨派閥牽涉其中，首相岸田文雄的支持率也不斷刷新著最低紀錄。而此時解散派閥，冒險一搏，能夠挽回民眾的信任嗎？

　　1月23日，日本自民黨“岸田派”在東京召開臨時會議。

　　

　　“岸田派”事務總長 根本匠：我們決定解散宏池會，基本上沒有什么爭議。

　　“岸田派”，正式名稱是宏池會，由日本前首相池田勇人在1957年創立，宏池二字出自中國東漢學者馬融的《廣成頌》。2012年10月，岸田文雄就任會長后，該派被稱為“岸田派”。

　　但岸田并沒有出席這場最后的會議。

　　

　　日本首相 岸田文雄：如果能夠挽回政治信任，我們必須考慮（解散岸田派）。

　　根據《朝日新聞》1月22日的民調結果，岸田內閣支持率為23%，逼近20%的“下臺水域”。

　　在日本《經濟新聞》看來，此時解散“岸田派”是岸田首相的“斷臂求生”。

　　

　　日本政治評論員 增田剛：岸田希望通過解散自己的派閥來塑造典范，挽回公眾信任。

　　日本首相 岸田文雄：我宣布解散宏池會。至于其他派閥，我無法發表聲明。

　　就在岸田宣布解散“岸田派”當天，“安倍派”和“二階派”也宣布解散。

　　1月25日，“森山派”宣布解散。

　　自民黨內的幾大派閥接連宣布解散，無疑給日本政壇投下一顆重磅“炸彈”。

　　

　　長期以來，“派閥政治”一直被視為日本自民黨政治的代名詞，此前，自民黨內共有六大派閥：“安倍派”，清和政策研究會，有98名議員；“麻生派”，志公會，有56名議員；“茂木派”，平成研究會，有53名議員；“岸田派”，宏池會，有46名議員；“二階派”，志帥會，有38名議員；“森山派”，近未來政治研究會，有8名議員；自民黨內的無派閥議員僅有79名。

　　宣布解散的“安倍派”“岸田派”“二階派”和“森山派”四大派閥共有國會議員190人，占到自民黨議員總數的一半。

　　1月19日，東京地方檢察廳特搜部以涉嫌違反《政治資金規正法》為由，對“安倍派”“岸田派”“二階派”的現任或前任會計負責人展開立案調查。

　　同日，“安倍派”“二階派”多名國會議員被起訴。

　　在政治分析人士看來，面對反貪機構的調查，解散派閥其實是一種求生策略，但對“黑金”丑聞的追責并不會因此終結。日本共同社直言，岸田已經被逼至“墻角”。

　　

　　2023年10月，東京地方檢察廳收到一封舉報信，舉報人是神戶學院大學教授上脇博之。

　　上脇博之，日本政治資金核查方面的專家。他在舉報信中稱，自民黨內多個派閥在2018至2021年間瞞報了至少4000萬日元的政治資金收入，違反《政治資金規正法》。

　　神戶學院大學教授 上脇博之：無論怎么看，這都不是一個簡單的錯誤。這種伎倆很普遍，并且正在被系統性地實施。

　　東京地方檢察廳特搜部在調查后發現，“黑金”所涉的金額遠遠不止于此。

　　據《東京新聞》披露，僅“安倍派”一個派閥在2018至2022年的五年內，涉及的秘密資金就超過6億日元。

　　東京地檢特搜部從全國各地召集了50名檢察官加入調查。自民黨“黑金”丑聞由此迅速發酵。

　　在日本，政黨時常會進行公開籌款，并將所得收入投入競選活動中。

　　近年來，日本政客熱衷于通過所謂的“政治資金派對”來籌款，即舉辦演講會、新年會等活動吸引支持者參加，支持者以購買“入場券”的方式向政客捐款。

　　據日本《東京新聞》報道，自民黨派閥會向下屬的議員分派“入場券”的銷售指標，要求他們以每張2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000元的價格出售“入場券”。如果議員超額完成銷售指標，超額部分就會給議員返點。

　　但問題在于，這部分返點的資金并未在派閥收支報告和議員政治資金收支報告上登記。按規定，此類政治資金應在登記后嚴格遵照財務規范使用，并且報告會定期公開，而未經登記的資金就成了難以監管的秘密資金。

　　

　　據日本記者石川真澄介紹，資深議員靠著與企業的深厚關系，以50張、100張為單位售賣“入場券”；而資歷較淺的議員會請平日里有交情的行政機關幫忙，向企業推銷。總之，這是一場全派閥動員的銷售戰。

　　日本《政治資金規正法》規定，如果機構或個人購買價值超過20萬日元的“入場券”，相關議員需要在其政治資金收支報告的收入欄中記錄購買者的姓名、消費金額、購買日期等詳細信息。

　　

　　然而，東京一家公司的總裁驚訝地發現，“政治資金收支報告中沒有我的名字！”

　　2019年至2021年，這名總裁每年都會購買20張“入場券”，每張面額為2萬日元。

　　他對《讀賣新聞》透露，這樣做僅僅是因為“安倍派”議員橋本圣子的秘書，一再請求他幫忙完成銷售指標。

　　在“黑金”丑聞曝光后，他才得知，橋本圣子涉嫌在五年時間里從“安倍派”拿到超過1000萬日元的回扣。

　　《讀賣新聞》還指出，一些人購買“入場券”，是因為與國會議員存在“私人聯系”。

　　

　　據日本時事通訊社報道，在“安倍派”的98名議員中，至少有10人涉嫌拿了“黑金”回扣。

　　1月7日，“安倍派”議員池田佳隆因“黑金”丑聞被捕，他被指與秘書合謀獲得總計4826萬日元。

　　1月19日，“安倍派”議員大野泰正和谷川彌一在被起訴后退出自民黨，此前他們被指分別收取超過4000萬日元的“黑金”回扣。

　　2023年12月14日，日本防衛副大臣宮澤博行因“黑金”丑聞引咎辭職。

　　

　　時任日本防衛副大臣 宮澤博行：我可以明確地說，三年收了140萬日元。派閥曾指示我，不要寫進資金收支報告里。

　　自2000年以來，“安倍派”里先后出了森喜朗、小泉純一郎、安倍晉三和福田康夫4名首相。

　　岸田文雄上臺以后，對黨內勢力最大的“安倍派”予以重用。2023年9月內閣改組后，“安倍派”有4名成員入閣。

　　但隨著“黑金”丑聞曝光，“安倍派”成了岸田執政的“負資產”。2023年12月，內閣中的“安倍派”全部被撤換。

　　“安倍派”的“五人核心小組”在內閣和自民黨高層中被全部“清零”。

　　1月26日，日本第213屆國會開幕首日，11名“安倍派”國會要員因涉“黑金”丑聞遭撤換。

　　

　　東亞共同體研究所所長 孫崎享：存在“黑金”問題的并不僅是安倍派議員，只清理安倍派成員并不能解決問題。

　　日本前外交官、日本國際戰略研究所理事長田中均認為，“黑金”事件與自民黨長期以來的政策有關。20世紀90年代日本的政治改革削弱了自民黨派閥領導人在資金分配和人事安排上的權力。到了安倍執政時期，其內閣的特點是“政高黨低”，權力集中在首相官邸。相比之下，自民黨在資金分配和人事安排上的影響力下降，刺激了黨內各派閥獨立籌集資金的訴求。

　　隨著調查深入，“黑金”丑聞牽涉的派閥也越來越多。

　　1月19日，東京地方檢察廳特搜部在起訴書中指控，2018年至2022年，“安倍派”有約6.75億日元的收入及約6.76億日元的支出未登記；“二階派”有約2.64億日元的收入及約1.16億日元的支出未登記；“岸田派”則有約3000萬日元的收入未登記。

　　據日本《經濟新聞》披露，岸田文雄2022年共舉行了8次“政治資金宴會”，總成本約為1900萬日元，累計籌資則高達1.5億日元。

　　但“岸田派”否認存在“黑金”回扣現象，稱這是由于抄寫錯誤、會計知識錯誤等一系列失誤造成的，并對政治資金收支報告進行了修正。在修正后的報告中，2020年至2022年，“岸田派”的政治資金收入增加了2501萬日元。

　　《東京新聞》直言，很難理解如此巨大的金額被漏報，僅僅是因為無心的錯誤。

　　

　　日本立憲民主黨政調會長 長妻昭：我認為他們需要澄清這些黑金的用途。

　　在分析人士看來，“黑金”丑聞的發生，根本原因還是與“五五年體制”下形成的派閥政治以及自民黨政治家、官僚、財界團體之間的“鐵三角”關系有關。

　　二戰后，日本在美國主導下進行政治制度改革，政黨林立，漸漸形成“保守”和“革新”兩大政黨陣營。

　　1955年，作為革新勢力代表的社會黨左右兩派合并組建了統一的社會黨。作為應對，保守勢力陣營最大的自由黨和民主黨進行合并，成立自由民主黨。

　　1955年至1993年的38年里，自民黨在日本長期執政，社會黨則是最大在野黨，這被稱為“五五年體制”。在這種體制下，當上自民黨總裁就等于當選日本首相。

　　在自民黨總裁選舉中，先由各派閥領導人進行磋商，哪個派閥獲得較多支持，就由該派閥推舉總裁人選。派閥之間則通過協商妥協，分配內閣職位，力求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

　　正因如此，派閥政治常常被質疑存在“黑箱操作”和“大佬控盤”。

　　

　　自民黨議員山下貴司曾公開表示，總裁選舉總是由派閥領導人決定，這讓很多自民黨成員和民眾都難以接受。

　　為了擴充派閥勢力、贏得中小派閥的支持，主要派閥往往會向大企業集團尋求政治資金。

　　

　　具體而言，就是財界團體為議員提供政治資金，議員向省廳官僚提出利益訴求，省廳官僚利用手中的行政權限，為財界團體提供政策支持或行政便利。作為回報，財界團體通常會在官僚退休后為其提供高薪崗位，這在日本被稱作“天官下凡”。

　　1955年至今將近70年里，自民黨在野時間僅有五年左右，因此這種“鐵三角”關系一直都存在。而這種“錢權政治”的傳統，也為“黑金”丑聞的發生提供了溫床。

　　

　　東亞共同體研究所所長 孫崎享：在普通民眾生活困苦之時，一些議員卻非法收取了高額的政治資金回扣。國民對此難掩憤怒。

　　長期以來，派閥政治在日本社會一直備受詬病，日本政客對此也是心知肚明。

　　1957年7月，時任自民黨總裁、日本首相的岸信介對內閣進行改組，當時日本財界將大量政治資金捐給了各個派閥，影響了自民黨總裁的權力。在這種背景下，岸信介提出解散派閥、統一捐款窗口的方案。但不到一年各個派閥就再次展開活動。

　　2001年，小泉純一郎在自民黨總裁選舉獲勝后也提出要“解散派閥，改革自民黨”。然而小泉之所以能夠當選，也與他在黨內“森派”獲得的支持密不可分。

　　

　　不難看出，派閥在日本政治中根深蒂固，所謂“去派閥化”只是執政者撈取政治資本的伎倆。

　　1月23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自民黨“政治刷新總部”會議上表示，擬將自民黨內派閥改為不涉及金錢和人事關系的“政策集團”。

　　對于目前未解散的“麻生派”“ 茂木派”，岸田強調“它們需要遵守新規則，將不再是派閥”。

　　在野黨立憲民主黨干事長岡田克也直言，這種換湯不換藥的改革非常不徹底，“就是一場表演”。

　　受“黑金”丑聞影響，目前岸田政府提出的防衛增稅、完善網絡防衛法、防衛裝備品出口等政策都陷入停滯。

　　今年9月，岸田的自民黨總裁任期即將結束，而如果沒有了派閥支持，沒人知道他能否順利連任。

　　

　　據東京廣播公司報道，在1月22日的自民黨會議上，黨內大佬麻生太郎對著岸田“甩臉色”，在岸田講話結束后也不鼓掌。

　　麻生太郎領導的第二大派閥“麻生派”和茂木敏充領導的第三大派閥“茂木派”都是岸田內閣的支持者，但岸田在解散“岸田派”之前并未與二人通氣，這在日媒看來算是一種“叛變”。

　　

　　日本政治評論員 增田剛：麻生和茂木都不想解散派閥，他們本應該是岸田第一批溝通的對象。麻生和茂木據說因此對岸田的行為感到不滿，所以這可能對他們的政治聯盟造成裂痕。

　　日本媒體《日刊現代》稱，1月21日晚，岸田與麻生在東京一家餐廳共進晚餐兩小時，其間岸田向麻生道歉。

　　在分析人士看來，岸田此番對派閥下手，是受到“黑金”丑聞沖擊后的緊急反應，希望以此博取選民好感，延續執政壽命。但這也是一著險棋，考驗著他與黨內大佬之間基于現實利益而達成的脆弱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