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史:工匠的黃河故事
編者按:
中國五千年的黃河史是一部治黃史。這條歷史上洪澇災害最頻繁的河流,尤其是鄭州花園口以下,“三年兩決口”,以善淤、善決而聞名于世。受決口泛濫、河流改道、移民變遷等因素影響,黃河下游流域的鄉村聚落和典型民居形態千差萬別、建筑技藝各具特點。
黃河文化尤其是黃河鄉土文化的傳承,因長期缺乏文字記錄,更多依靠口耳相傳以及默會知識的代際傳播得以延續。這個傳承的特質,致使蘊藏其中的營建技藝的生態智慧和民間文化記憶大量流失。目前,國內鮮有對黃河下游流域工匠的營建技藝和集體記憶的系統性記錄。因此,搶救刻不容緩。
怎么講好黃河工匠故事,探索黃河話語建設,山東建筑大學建筑口述史研究中心,以黃河下游百余位工匠口述訪談的方法,為此作出了有益探索。口述史方法及記憶庫,以普通的日常生活、樸素的哲學觀念、有人情味的口語表達、有體溫的個人史述,打造“黃河故事共同體”,并將人類面對大河文化中共通的情感和命運時,所產生的相互理解和意義共享,全面、真實、立體地向國際社會講述。我們在這里,通過對這一項目及其中一個訪談的推介,力圖給讀者提供一個初步印象。
工匠的黃河故事
□ 于涓 趙斌
黃河工匠口述采集與記憶庫建設
1、黃河下游流域百余位工匠口述史采集
(1)空間界定
首先黃河下游流域研究范圍大致以水文劃定范圍為基礎研究范圍;其次根據地形地貌特征;再次根據行政區劃,最后將全部位于流域內和部分位于流域內的行政區的區劃邊界作為研究范圍的邊界,將空間鎖定在位于河南省的6市21縣和山東省的9市24縣。
(2)口述內容
對上述2省15市45縣傳統村落、9種類型民居、22個匠種的100+位工匠進行口述訪談,其中包括“匠技”(傳統建筑設計、施工技能、營造材料與工具應用),“匠憶”(營造民俗、匠諺口訣以及制度等建筑文化和建筑記憶),“匠情”(工匠在營造環境中感知的人文情懷、社會環境),“匠意”(建筑遺產、歷史建筑等相關信息)。這些珍貴的一手口述資料,能夠填補工匠文獻資料的缺失。
2、平臺賦權工匠口述記憶庫建設
對采集到的口述史料、音頻影像、圖片等,進行整理、歸納、分析、評價,發揮口述史學的“個人記憶庫”與“主體性意識覺醒”功能,與遺產保護、古村落保護研究相結合,用口述影像的形式再現“技藝”與“記憶”,建立黃河工匠口述記憶庫。
社交平臺語境下
黃河故事遺產保護的新策略
1、搶救:營造技藝與集體記憶
技藝——工匠口述史經驗記錄的主體。營造技藝是傳承主體,對工匠進行口述史采錄的核心內容就是將其所掌握的民間技藝保存為文字文本、音頻與視頻資料,使其成為聲音和影像的歷史。這些口述與視頻資料能夠產生一種觸摸過去的令人興奮的現場感。
記憶——工匠口述史文化記錄的本體。工匠親述的生活經歷、從業經歷、在文化遺產傳承中發揮的作用,以及他們如何看待這項生態遺產的發展歷程、如何描述,都是記憶的主要內容。
2、記錄:建設百位工匠記憶庫
口述史打撈“有溫度的個人記憶”,以記錄工匠個體親述的生活和經驗為主,與普通日常生活勾連在一起,把匠人個體的悲喜際遇鑲嵌到歷史結構化進程中。
3、活化:技術賦權與敘事策略共情轉向
營造技藝傳承人利用具備草根效應、社交屬性的短視頻平臺,講述、展演方言俚語和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共鳴以及情感相通的風俗往事,形塑著共通的集體記憶。
用口述史創新性地
講好“Z世代”黃河工匠故事
1、為講好“黃河故事”提供新素材
把黃河下游流域典型工匠的營造工藝和工匠生命個體的生活史作為研究的本體和主體,既拓展了口述歷史研究范圍的疆域,同時又記錄了口述資料中“活”的歷史和工匠的口傳記憶、日常生活、技藝技術、生態智慧、情感體驗等內容,以及由其所反映出的黃河下游流域工匠群體的價值認同、文化記憶,為研究傳統的“匠人”精神提供了豐富的“個人記憶庫”,為講好命運共同體語境下的“黃河故事”提供新鮮的素材。
2、為講好“黃河故事”破解新方法
小切口與大背景、小人物與大主題、小細節與大情感,以人類共通的情感,“用世界能懂的語言”,完成穿透歷史與現代、種族與國家、意識形態與語言文化的藩籬,這成為新時代講好“黃河故事”的題中之義。而口述史以其觀照個體的平民性人文取向、落在日常生活實踐的微觀視角、基于聲音及影像采集整理成立的記憶庫,在全球信息流動的平臺技術賦權下,成為新時代講好“黃河故事”的破題之鑰。
3、為講好“黃河故事”構建新話語
“黃河故事”如何從宏大敘事風格中解放出來,“轉化成外國人能夠聽懂的、能夠理解的國際語言”,“黃河工匠口述記憶庫”以普通人的悲喜故事和可觸可感的“記憶”為此提供了可能性。口述史不僅為黃河文化傳播提供了新的敘事策略、拓展故事內容的邊界,并在平臺技術加持下,通過幽默的方言俚語、特色的黃河文化、相通的風俗人情、共通的集體記憶,在全球信息流動的諸多文化背景的碰撞與交流中,活化存續,綿延不絕。
(作者單位:山東建筑大學建筑城規學院)
石匠們的黃河記憶——百余位工匠口述史檔案庫訪談記錄表之一
采訪者:邱純然、胡心月、張緣、盧玉
受訪者:周慶幫、周傳剛、周傳啟
文稿整理:王躍穎、周長瀅、李雨蒙、周子杰
工匠年齡:77歲、73歲、78歲
工匠類別:石匠
訪談時間:2023年4月15日
訪談地點:濟南市平陰縣東阿鎮大河口村支部委員會(桃園村搬遷新址)
指導教師:于涓
蘊含在洪水中的房屋營建記憶
邱:想問一下您對黃河的洪水還有記憶嗎?黃河在歷史上頻繁泛濫、決口,您經歷過嗎?還有印象嗎?
周傳剛:這都經歷過。桃園村沒搬遷之前在黃河的東岸。整個村過去都在黃河邊,因為那時候沒有護坡,坡是土坡,一漲水,整個村子都被淹。1956年、1957年、1958年連著三年都發了洪水。那時的情況是:每年都要蓋房。當時蓋房子有個口訣:高高的、矮矮的、寬寬的、窄窄的。
邱:“高高的”指的是什么?“矮矮的”指的又是什么?
周傳剛:高高的是土材,土材墊高點。矮矮的檐口,人能進去、不碰頭就行。還得寬寬的、窄窄的。
邱:這又怎么講?
周傳剛:墻就要寬點,收間(屋子)要窄。這是黃河灘區蓋房子的口訣。收間現在是5米,那會兒黃河邊上的收間都是2米、3米。墻要寬,屋要窄。這樣發洪水時,房屋不容易塌,有時候洪水好幾天才退下去。洪水退了,塵土細沙滿天飛,刮得人睜不開眼。睡覺的炕上,到春天的時候,最少得一指土(一個手指厚度)。喝糊涂(粥),得拿個葫蘆瓢把碗扣上,都不敢用筷子。
邱:那時候在黃河西岸還是東岸?
周傳剛:沒拆遷前是在黃河東岸,那時候是一岸之河,來了水就讓它隨便流。保衛華北,寧淹河東,不淹河西。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周傳啟:如果那條路開了,水就一直到華北,到北京了,那邊地勢洼。
周傳剛:咱們這邊就是滯洪區,水就在咱這邊排,就是這個任務。
周傳啟:河南和濟南一樣,黃河底越來越高,是地上河,比濟南的樓都高。
周傳剛:黃河底比聊城古樓頂還要高好幾米。
周傳啟:咱們一直都是搬來搬去,原來村西邊都是地,西邊的農地都舍了。
周傳剛:咱們這邊是個灘,今年掉4米,明年掉20米,外圍的地都被黃河滾進去了。
周慶幫:也就是說,為了保河西,那邊可以修壩。(河東就會受災)
胡:黃河泛水一般都是在哪幾個月?
周傳剛:一般是在秋天,7、8月份的時候。1956年、1957年、1958年三年是連續發洪水,大部分時候十年八年發一次。這幾百年來,從桃園走出去的人非常多,都搬出去了。
黃河交通要道的歷史記憶
邱:黃河之前有商運的功能?
周傳啟:歷史上哪有公路、汽車,河運就是交通要道。以前這個村家家戶戶都有大船,去濟寧、濟南。桃園這個村莊就是黃河交通運輸比較盛行的一個村。新中國成立后,這些船都歸屬濟南航運局了,所以有很多村里的人都在航運局退休。
周傳剛:桃園造船集中的年代是1953年,要用船走運輸、做買賣。
排船技藝
盧:那時候住在這個村莊靠什么謀生,種植還是運輸?
周傳剛:來回裝運東西,再就是靠種地。5年才能收成3次,因為咱們這是個決堤的口子,黃河水從這個口子沖出去,船都能在這兒跑,你說這水有多深。拍得兩岸全是沙,一律是沙土,要種上麥子,麥子的根都能給刮出來,基本上就是靠救濟糧過日子。
張:那主要還是靠船?
周傳剛:三四個人合伙打個船,這就是收入。現在黃河基本沒船了,都歸給航運局,不歸個人了,黃河基本不走船了。
邱:那時候村子里是不是有很多船工?
周慶幫:對,我就是船工,我們那兒打船叫排船。有3萬斤的、8萬斤的木船,10米、15米長的,大點兒的船,車都能上去。
邱:您是什么時候開始學做船的?
周慶幫:20歲左右開始排船。
邱:您干了多少年?
周慶幫:干了快四十年。
邱:您這個手藝是自己學的還是老師教的?
周慶幫:我是自己學的,也有老師教的。村里的人都會,這是一代一代傳下來了的。
邱:村里會這門手藝的人多么?
周傳啟:現在還有不少。
周慶幫:打造這個船老多事了,你得會排,會打釘,會釉。
盧:當時抗洪或者干活有什么口號?
周慶幫:船下河的時候,兄弟爺們兒都著手,“淅瀝瀝嘩啦啦,千斤萬斤小船動身,淅瀝瀝嘩啦啦,一個歪歪(象聲詞)拉著跑。”拉號子就是一邊拉一邊走,自己給自己加油,這樣步調一致,要快都快:“喂(wai)嗨喂嗨,喂嗨呀喲,呦吼嘿~”。
盧:你們是什么時候搬過來的?
周傳剛:從2019年,不光咱這一個地方,整個黃河灘區開始搬遷。
胡:您給我們講講那個排船吧?
周慶幫:排船?排船好排。
邱:包括材料從哪兒來、從哪一步開始做、一直到最后結束整體流程?
周慶幫:排船的過程?造船、排船都一樣,首先割離,這個底需要板一塊塊地排,排上的底都是有標準的,如果是寬1米那么長度就必須為2米,都是有規格的,錯了不行,排上底之后再上梁。
胡:船上也有梁?
周慶幫:蓋屋有梁,船上也是一樣。先上梁,再上幫,然后再上前后墻。
胡:幫是什么?
周慶幫:幫,就是船幫。船的兩邊叫幫。排好了以后,上面掛鋦子,抹上桐油,打上灰了以后,再用麻瓤,然后刷,一遍遍里外地刷。
胡:刷什么?
周慶幫:桐油,防腐的。抹上油,打上灰,拿著麻瓤往里塞。
桃源村村委會工作人員:麻瓤就是很軟乎,和舊麻套子一樣。
周慶幫:舊麻梗最好了。
胡:麻瓤是什么?
周傳剛:麻是一種作物。“瓤”只是一個形容詞,形容那種狀態,咱們沒見過,根據表述是這個意思。
邱:船是在陸上造還是水里造?
周傳剛:在陸上。
邱:怎么往水里弄?
周傳剛:有纖夫往水里拉。
胡:那排船要多長時間?整個一套流程需要多長時間?
周慶幫:那得分多大的船,幾個人排。
胡:有型號嗎?小船是多大?假設六米的船用幾天,十米的船用幾天?
周慶幫:造小的需要一個月,四米到五米長的。
胡:幾個人?
周慶幫:一個人。
胡:那再大一點的呢?
周慶幫:大把頭,八萬斤,二十二米長。
胡:多寬?
周慶幫:一米寬就得三米長。三比一的比例,長是三米,寬就是一米。這是造船的規律。
胡:那種大船得好多人造吧?
周慶幫:十個人也得兩個月。
胡:木頭的得鉆什么卯榫?
周傳剛:得鉆眼。
胡:小船和大船做出來要多少錢?
周慶幫:那時候論糧食。一千斤的船就花一千斤的糧食。
胡:用什么糧食?用米,還是豆子?
周慶幫:小米跟麥子,就這兩樣。排十噸的船就得用十噸的糧食。趕集去都說備著糧食,拿錢的很少,莊里人都實誠,錢用不到。
護坡工程的歷史記憶
盧:哪里是白沙地?
周傳啟:哪里決口哪里都是白沙。
周傳剛:白沙土地上什么也不長,種什么東西拔出來都無收。改造后,1965-1966年,全村來了個大行動,去翻淤壓沙,挖了一米下去,把白沙土都翻下去,這樣才能長莊稼。原來都靠統銷糧,見不到莊稼是因為土不行。
盧:那次改造之后就好了?
周傳剛:大概在1965-1966年,翻淤壓沙之后就能看到紅土了,紅土挖出來壓到最上面。
周慶幫:聊一聊護坡吧。
周傳剛:那就是修水壩。
周傳啟:我搬走的時候還沒開始護坡,等我回來的時候起了大風沙,沙子揚起的時候都看不見人。
喬遷新居的集體記憶
邱:你們是2019年搬過來的?
所有人:對。
盧:你們搬到新樓里,有什么感覺?
周傳剛:現在望著洪水不害怕了。
周慶幫:住上樓房了,干凈了,也不怕房子漏了。這就是最大的優點。住在原來的村子里,黃河漲水會很害怕,黃河漲水會房倒屋塌,現在下雨也不怕。
周傳剛:因為他們那邊的老地基,都是用白沙土墊起來的。有可能你家的屋頂都不如你家前面那一家的地基高。誰家有實力誰家的地基就高。因為墊完以后它都是斜坡狀的,所以后面人家的地基就沒有前面的高,看房子的高低就可以評價這家人經濟實力的高低。搬遷以前村里就是這種狀態,搬遷以后,就統一劃宅基地了,然后建房子,就不存在地基高低的問題了。
下游的黃河都是地上懸河,的確是黃河河床比很多房子的屋頂都要高。為什么聊城發大水的時候不讓咱們這里堵口子,因為黃河水從聊城沖下來,如果沒有山,就會一馬平川到北京城了。所以說只能是咱們這里決口子,絕對不能讓黃河西岸決口。
胡:現在大家都搬出來了,那原來村莊的土地干什么用了?
周傳剛:都開發成耕地了。現在黨支部領著村民辦農業合作社。
胡:地給誰種?
周傳剛:有的是老百姓承包,有的是集體操作,或者是發展成了產業。
胡:搬遷以后很多人還是會跟原來的村莊有聯系?
桃源村村委會工作人員:種地的有聯系,這個時間點很多人都會回去除草、打藥,或者修整麥田。
胡:所以搬出來的人可能也不是以務農為主要營生?
周傳剛:對,現在都進城打工。
邱:整個村搬遷花了多長時間?
周傳剛:從計劃、動員、建房子到搬完,一共近三年。
桃源村村委會工作人員:房子建完之后光搬遷是一個月。
胡:那整套流程前后得三年?
周傳剛:從用地規劃到占地,到建起來,差不多吧。搞整治黃河,沿黃灘區全部搬遷,國家有補助和政策。
盧:那現在沒事的時候還會回去看看嗎?
周傳剛:對,沒事就回家看看,家里有地,有種的、有包出去的。
房屋布局的記憶
胡:房子的布局有什么講究嗎?比如說東南西北有什么房子、誰住?
周傳剛:老人住正房,小孩住偏房。也是五間屋,兩頭各一個小配房。年輕的住兩頭,歲數大的住在中間。
胡:黃河灘區那邊的村子都是這樣的布局嗎?
周傳剛:對,都那樣。
胡:是條形排布還是沿著黃河排布?
周傳剛:保留東西向蓋屋,坐南朝北,盡量離黃河遠一點兒。


中共泰安市委宣傳部主管 泰安日報社主辦 地址:泰山大街333號泰安傳媒集團22樓 聯系電話:0538-6272000 郵編:271000
中華泰山網 版權所有:Copyright(C) my0538.com All Rights Reserved. 魯B2-20100031號 魯ICP備08005495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