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泰山丨登岳:生命之旅
□胡春雨
典出《周易·觀卦》:“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
登泰山,就是向天攀登。從人間的通天街開始,參拜過東岳大帝的岱廟,往前進入一天門,便登入了“天界”。古往今來的子民,一路頂戴天日,沐浴天風,足踏天云,仰攀天梯。登泰山,成為中國人不可或缺的生命之旅。來人過中天門,登南天門,來到岱頂,往往已是揮汗如雨、氣喘吁吁。無論來人識與不識,在此盡可俯瞰天下,一覽眾山小。穿越天街,置身霄漢,玉皇頂高踞泰山極頂。
這是一首朝天的神曲。神話世界的昆侖山,飛躍三層天界,最終通往天庭。泰山雄踞世間,同樣坐擁三疊地質斷層。人們從岱岳南麓的中溪,鑿出直達岱頂的中軸線,讓岱廟與岱頂上下呼應,同時定位了古城的中心——岱廟。沒有泰山,何來泰安?早在漢武東封的時代,便在泰山之下紫氣東來的方向,設置奉高城以祀泰山。唐末依岱廟形成岱岳鎮,宋初縣治從泰山東麓遷至古鎮,到了金代首次使用泰安之名。幾經輾轉,在泰山蔭庇下,這座城已成長了千年。
△岱頂孔子廟、青帝宮俯瞰圖。通訊員 米慧霞攝
“天界”是神明的世界,朝天之路的兩側,到處是神明的殿堂。來自天下萬方的信眾,在此寄托希望,慰藉心靈,啟迪智慧,撫平創傷。規模最為盛大的神明殿堂,是東岳大帝的岱廟,它是天下無數東岳廟的祖廟,儼然一座帝王宮城。東岳大帝端坐天貺殿上,康熙御匾“配天作鎮”,道出了泰山的神威。人類只是凡塵的過客,生命需要最終的歸宿,既然泰山乃“萬物之始,陰陽交代”之處,泰山神掌管世間生死榮辱,自然令子民敬畏,于是產生了“人死后魂歸泰山”“泰山治鬼”等信仰。這些信仰,來自中國人對生命真諦的了悟。
《禮記·郊特牲》云:“鬼神,陰陽也”,朱子也說:“鬼神,不過陰陽消長而已。”在中國人的哲學里,陰陽二氣代表矛盾運動的兩端,鬼神之說體現了它的自然演化過程,乃“天地造化之跡”。《莊子·知北游》云:“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萬事萬物不過聚散之間。與這種生命觀相應,《禮記正義》解釋:“鬼謂形體,神謂精靈。”鬼神原本分指人的體魄和精神,是對生命價值的珍重。揚子《太玄注》云,“神,精魂之妙者”;《漢書》載楊王孫云,“鬼之為言,歸也”。可見,鬼神信仰承載著生命的終極思考。《禮記·祭義》云:“合鬼與神,教之至也”,終始于聚散之間,以文化潤澤生命。
《說文解字》云:“祀,祭無已也。”文明之所以不朽,是因為它所具有的人文價值,需要代代傳承。天道幽遠,神明不測,或威武神圣,或慈航普度,以其大觀在上,照臨世間,把艱深的宇宙精神、宏偉的文化理想、深邃的人生大道,從形而上者釋放出來,化作看得見的形容、聽得懂的語言、摸得著的儀式,從而化作眾生的善念。縱然“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如此神力,非神而何?《東岳大帝寶訓》開宗明義:“天地無私,神明鑒察”,勸誡信眾“一日行善,福雖未至,禍自遠矣;一日行惡,禍雖未至,福自遠矣”。“泰山治鬼”,無非是根據人生前的善惡決定來生,讓子民抓住因果關系的鏈條,做命運的主人。
《墨子·天志》云:“夫天不可為林谷幽門無人,明必見之。”在中國思想史上,頭頂三尺有神明,豈容暗室虧心。馮友蘭先生借鑒西哲邊沁,提出引導社會向善,需要立足人性中的痛苦歡樂,以物質、政治、道德、宗教的方式加以懲勸,是為“制裁”,不能只靠律法或說教。明清時代的中國城市,必有孔廟作為文化教育中心,同時設立城隍廟鑒察人間善惡,與此“宗教制裁”無異。通往岱頂的,是登天之路,也是向善之路。肆無忌憚的世界,難免漂沒欲海之中,泰山也無法鎮安。
即將邁入一天門,在這天人交界處,意外遇到了關帝廟。在我這凡人眼中,關帝仍是蜀漢名將,似乎應塵封在文字中。當他的身影與精神,赫赫神殿之上,接受萬眾膜拜,也便永生于世上。不朽為神,虔誠為信,人信仰神,神來自人。他面若重棗,昭示著火一般的忠烈,讓血重新變熱;他熟讀春秋,明于大義,生逢亂世,志扶天常,一把青龍偃月刀,以威武之道,護佑天下穩如泰山。
碧霞元君——可親可近的泰山老奶奶。當人們歷盡飄零,更需要母性的呵護。泰山上下到處是碧霞祠,她讓孩子們“回家”可以訴說心里話。碧霞元君有兩個子愛蒼生的化身:一個是眼光娘娘,一個是送子娘娘。一個賜予人們慧眼,照亮世路茫茫;一個賜予人們子嗣,生命綿延不息。“一陰一陽之謂道”,一方“贊化東皇”的匾額,點明其中玄機。在中國人看來,上天如父,賜予萬物生命;大地如母,懷抱萬物成長。比起天道幽遠,大地更加可親,無怪乎代表坤道的圣母,享受了更多香火。在《楚辭·九歌》中,南國的大司命,同樣掌管類似東皇的生死大權,而賜予子嗣的少司命,同樣是女神。“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人。”只是南國的女神,更加風姿綽約;北國的圣母,更加慈祥端莊。
一對來自外省的中年夫婦,專程前來祭拜碧霞元君。男人小心翼翼跟在外面,女人拿出一雙可愛的小紅鞋,作為獻祭的禮物。“來求子嗎?結婚多久了?”工作人員問。“半年了。”女人小聲答。對孩子的期盼,促使他們不遠千里登上了泰山,希望在此能獲得碧霞元君的福佑。
向中天門進發的途中,路過一座座神殿,主管文運的魁星最讓我震撼。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很是詫異,他遠非想象中的峨冠博帶、端拱廟堂,而是古怪清奇,有若鬼物,靈動跳躍,不可名狀;第二眼,我已淚目,他賦予人創造的奇思妙想,點亮了人類的文明之光……他手持大筆,點化凡俗,獨占鰲頭,令人仰望。
黃峴嶺遮蔽了泰山真容,讓人們曲折前行,卻看不見盡頭。當我沿著漢武東封時代的東御道穿越東天門,向不遠處的中天門進發,泰山絕頂兀然聳立在古道右側。他是如此巍峨峻拔、壯美穩重、偉岸蔥蘢!他高而可攀,遠而可及,氣象巖巖,威而不猛。青天朗日之下,云霧繚繞之間,龍飛巖和翔鳳嶺左右護持,南天門如一點丹霞,打開通往昊天的大門,鋪下連接天人的云梯。
距南天門只剩最后一段路,我忽見一位70多歲的婦人,一手拄杖,一手抓著護欄,一步緊似一步奮力攀援。坐在路旁的女孩一迭聲地呼喊:“老奶奶,慢點!慢點!”婦人全神貫注,一聲不吭,只聽見拐杖和石階咔咔的摩擦聲。她何來如此強大的力量?或者在她心里,裝著一生放不下的愛,一生解不開的苦,在神明的感召下,化作了強大的力。
《孔子家語·大婚解》:“公曰:‘君子何貴乎天道也?’孔子曰:‘貴其不已也。如日月東西相從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閉而能久,是天道也;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之,是天道也。’”中國人信天信的是道,而天的品格乃“無窮極之仁也”,正是一顆好生之心。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天,仁也。天覆育萬物,既化而生之,有養而成之……”人類需要取法天道,“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是為中華民族的優良品格。
老子說:“孔德之容,唯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道體永恒,化生萬有,若存若無,令人敬畏,它“先天地而長存,后天地而不敝”,然而“無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又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可見大道無形,流動不居,有形意味著有限,天帝的面目又如何可見?《周易·系辭上》云:“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用可見的形象,寫意宇宙真理。又說“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以恢廓的氣度,讓天道可感可觸,直達人心,成就風化。其中的道理,“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自古平易近民,民必歸之,然后參贊天地,可久可大,是為圣賢之道,“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感悟泰山,啟示著中國人的天道、神道與治道。
巖巖泰山,拔地通天,乃中國人的魂歸之處。讓中國人的生命,化作不朽的泰山石,與天地同壽;化作峻拔的泰山松,與日月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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