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最喜歡把栗香藏起來，不過，他藏的不是栗花，而是栗花落了后結在樹上的果子——栗子。中秋后，等著各家都收完栗子了，姥爺就上山撿來好多遺漏的栗子，陸陸續續藏在暄軟的草褥子下面，再用一張草席兜住，就不會有栗子漏到有窟窿的床底板下了。為啥要藏起來？以前，給小孩子解饞的零食不多，全指望著這些山貨，而姥爺上山最勤，村里的小孩子們都知道，所以他們一到了姥爺的屋里，就翻箱倒柜地找，總會找到一些稀罕的吃食，像酸棗、車離子、核桃等等。姥爺也不惱，看孩子們一個個吃得開心，他心里很是高興?？烧{皮的小孩子們哪里知道，姥爺還偷偷留了一手，他早早挑出一部分好的吃食藏了起來，而藏東西的地方，只有姥爺、姥娘，還有我知道。

　　 到了周末或是假期，我一進門，姥爺就趕緊爬上床，掀起挨著墻的一角草褥子，把好多吃的捧出來給我。這里面最多的，也是存放時間最久的，是栗子。因為栗子放在草褥子和草席中間，所以水分流失得很慢，無論什么時候吃，都能咬得動，味道還特別甜。姥爺藏起來的栗子好多啊，多得可以讓我從秋天吃到冬天，再從冬天吃到來年栗香飄的時節。

　　 栗香飄，端午到。趕在太陽露出頭前，我扯下一小根帶著栗花和栗葉的栗枝，混著艾葉、車前草，煮了一鍋雞蛋，和粽子一起吃，端午的味道在嘴里能延續好多天。吃過粽子，收完麥子，就到了播種玉米的時候了，可看著“渴了”好幾個月的地，硬邦邦的，怎么種？要是誤了農時，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于是，進出干活兒的空里，姥爺不時抬起頭來，看看門框上方的“太公在此”，一看就是好一會兒，嘴里還不住地念叨著什么。那四個大字，是他用從爐堆里撥出的一小根木炭抹成的，在通體刷了白石灰的墻上極為醒目，細看筆畫，有的粗，有的細，極不勻稱，卻很工整，縱是隔了老遠，也能深切感受到姥爺對神靈的無上敬畏。

　　 姥爺的邏輯是這樣的：太公，自然指的是姜子牙姜太公，作為眾神之首，必然是什么都能管，什么都說了算的。老話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他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具體負責下雨，就直接求助了掌管神仙們的官。我感覺他實在是太聰明了。

　　 還別說，真是靈驗得很，熬了一兩天，終于盼來了老天爺下的一場雨。滿山的香氣，像是約好了趕赴一場神圣的儀式，齊刷刷全籠進潤潤的土里，徒留栗花鋪滿了彎彎的山路。那鵝黃色的栗花，歷經了雨水的洗滌，比土要亮，比開春新發的栗枝還鮮，踩上去，鞋底會粘上厚厚的一層，走起路來很不舒服。即便是如此，做慣了地里活的人，還是會省下彎腰的氣力，將那剛沾地的腳，隔著鞋底，借另一只腳抬起、落下的當兒，狠狠地往后蹉下地皮，任腳尖一揚，一根一根的栗花就蹉成了一小綹兒，全下來了?；仡^再看鞋底，早已是染勻了的粉粉末末。走幾步，腳底再粘上一些，再蹉下來，再粘上，如是反復。有意思的是，人們竟不去穿厚底的鞋，一上山就蹬個軟軟的千層底，男女都是，姥爺不穿千層底，穿雙軍綠色的膠鞋，仿佛故意去享受這硌腳的栗花。

　　 太陽一出，暑氣多了，蚊蠅聲也大了，擾得人睡不好覺。耐不住了，村里的人就尋個空上山，拾滿一籃子一籃子的栗花?；丶襾?，人們把栗花都捋得橫平豎直，不能平鋪，而要擺成一堆一堆的，晾在陰涼通風的地方，去潮氣。

　　 晾栗花的日子不能太久，太久了一掰就折，上面浮著的花粉一陣煙霧似的四散迸濺，弄不巧還會鉆到鼻孔眼兒里，惹得一陣陣噴嚏不斷，這樣的栗花只得當引柴來燒了。多久才算合適呢？這也沒個準數，得看天氣，待隨手捏出幾根，會打彎還不粘手，就是正好了。這些小經驗，姥爺姥娘從沒說過，是我從小跟著他們生活久了，自己慢慢總結出來的，也因此練就了搭眼一看就能辨別的本領。

　　 編栗花繩是姥爺的拿手絕活。午后，人們聚在了村子的泉眼邊，那里有一棵生長了二三十年的核桃樹，很高很壯，落下的蔭涼最大。他們說說笑笑，一邊拉著家常一邊慢悠悠地編。姥爺因為耳聾，不知道大家說了什么，索性一直不抬頭，兩只眼睛只圍著籃子和手里的栗花轉來轉去。等太陽西斜了，大家都開始散去的時候，姥爺的栗花繩令人眼熱了起來。通常，大家是編了一米來長的栗花繩就打結，然后開始下一根。姥爺偏不，他硬是把一拃多長的根根栗花，編成兩米來長的條條繩子，掛在房檐下的竹竿上，繞了好多圈，不經意瞧去，還以為是一條大蛇盤曲在那里。不僅如此，姥爺還自創自編了好多花樣，有圓的，也有扁的。隨意截取兩小段放一起，都是一樣的寬厚，不胖不瘦，特好看。偶爾來串門的客人，臨走時會對著姥爺，用手指著要一根。姥爺扛來梯子，麻利取下一根，笑著遞過去，再樂呵呵地送人家到大門口。

　　 傍晚的蚊子是最猖獗的。到了晚上七八點，院子里還算明快，姥爺把小圓桌一撐，飯菜擺上去，就開始吃飯了。在離飯桌一米遠的杏樹根前，有一塊磨刀石，上面擔著半根上次用剩的栗花繩，點燃栗花繩后，出現幾個小紅點，忽明忽暗，就像飛舞的螢火蟲。蚊子們再狡猾，在縷縷彌漫的煙霧中，也早已逃之夭夭了。

　　 在一個個熏著栗花繩香的夏夜里，我慢慢長大了，而姥娘的背愈發駝了，需拄著拐棍才能走好路。在用完了姥爺編的最后一根栗花繩，還沒來得及把藏在草席里的栗子全都捧出來的時候，姥爺就像燃起的一縷栗花繩香，飄到了天邊，再也回不來了。

　　 睡夢中的我猛地被一陣煙嗆醒了。睜眼一看，天已大亮，蚊子開始嗡嗡地活動起來。隔著紗窗，我看到自家院里剛剛點燃了一根一米來長的栗花繩，似乎是潮氣還未褪凈，所以煙霧很大，很快就滲滿了屋里。

　　 夢里，姥爺看見我，還是對著我笑個不停。三年了，窗臺上還留著我從姥爺家拿回來的栗子，是姥爺藏起來的那些，我一直沒舍得丟棄。大概有30顆栗子，捏起來像石頭，還生出了白白的霉，很不好聞，與濃郁的栗花香似乎根本沾不上邊?？粗鼈兏砂T瘦小的樣子，我又思念起了姥爺，不覺間，眼角的淚滑了下來。

　　作者：尹承琳